我的觀點,和網路上大家討論的有些出入。邊看著大家的解讀,邊覺得很有趣。人啊,真是百百種,每個人因著自己不同的背景、際遇,對於同一件事情的看法與體會,竟然能夠如此的南轅北轍。或許,這就跟同一個人,我看他是好人,你看他卻是壞人一樣,每個人所看到世界的面貌,正反映出了他自己的內心世界,這不但沒有對錯,人的世界反而還因此有趣。在討論電影之前,先說說我自己的一個小故事。

 

小學時代的我,大概是中年級的時候吧,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上台演講,不只是在全班面前講,而是在全校面前講。記得全校一起在操場升旗的時候,每週總有一天,是小朋友站上升旗台對全校演講的日子。我好愛好愛,每次總搶著報名,沒報到時,還會有種失落感呢。問我上台前緊不緊張?說真的,我忘了耶,不過應該不會吧,否則我也不會每次都興沖沖的要報名。小小年紀可想不到什麼要挑戰自我突破自我之類的事,演講也不是強迫,一定是因為我愛,才會去做。但曾幾何時,演講成了我的一大障礙。隨著年紀的增長,我漸漸的知道了什麼叫做緊張。我在意聽眾的眼光,在意台下人的反應,在意我的一字一句,他們會不會覺得有趣,他們會不會無聊到睡著,在意若自己表現不佳,會被台下觀眾的反應傷到。我成了一個好怕好怕受傷的人,我心中那個勇敢的小女孩,失蹤了。我都搞不清楚,她到底是何時失蹤的......

 

回到電影。電影一開始不久,有一幕深深觸動了我。這一幕,就像是樹根,整部電影依著這個主軸向上延伸。Pi 手裡拿著肉要去餵老虎,他心中毫無任何的恐懼。老虎,是他的朋友。然而他的爸爸卻毫不留情的斥責,甚至逼他親眼目睹老虎面對獵物時的兇殘。於是,Pi 從此知道了人在面對老虎時,應該要恐懼,而不是接近。Pi 說,從此他失去了生活的動力。這句話淡淡的,但卻很有力道。人活著的過程,其實不正是一種人類初心(我稱之為「靈性」)與社會價值的交互作用嗎?換言之,也就是「靈性」與「世俗」的不斷拉扯。

 

Pi 的本質純淨善良,相信各種宗教與人為善的宗旨都是互通的,於是他信了三個宗教,印度教、基督教和回教。在一次的晚餐,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,他的爸爸告訴他:「什麼都信,就等於什麼都不信。」並且從談話中,表達出了他認為Pi 是不加思索,盲目的對於所得到的資訊全盤接受。Pi 的「靈性」和他父親的「世俗」,又一次產生了劇烈的衝突。以「世俗」的眼光去看「靈性」,信仰三個宗教完全不合邏輯,那是不懂的抉擇、沒有主見。或許就像這個二元對立的世界,是非對錯在某些人心中總是清楚明白,兩個極端之間沒有橋樑,無法互通。失去「靈性」的人們,再也見不到全人類所共同分享的某些本質,自然也見不到三個宗教的互通之處。我們在成長過程中,學會評價,學會判斷,但在將這些社會價值內化的同時,卻逐漸的失去了自己的初心。Pi 在這樣的價值中成長。他怕老虎。

 

在一次的船難中,Pi 失去了雙親,開始了和老虎在小船上的漂流生活。他們回歸到了一個最簡單的世界,沒有外境一切的干擾,只有Pi、老虎和大海。Pi 和老虎一開始是站在完全的對立面,Pi 早已將父親的教導,內化成自己的一部份,也就是對老虎該有的恐懼。他從不恐懼,恐懼,到現在不得不去正面迎戰恐懼。一開始,他選擇逃避,利用船上道具,作了一個小竹筏,把船讓給老虎,彼此壁壘分明。但他也並不安全,他必須想法子餵飽老虎,以防老虎最終還是會撲向他,於是他想到了抓魚。

 

這部電影中,其實我看到很多很多的意念,彼此看似零散,但合起來正成了人生。人的一生,不也會遇到許許多多不同的挫折,並從中學習與成長嗎?Pi 在一次的捕魚中,一隻大魚讓他無力招架,最後不得已拿鎚子打死了牠,在一切回歸平靜後,他滴下了眼淚。這幕亦是深深感動我。Pi 的心中充滿善念,然而環境所迫,逼得他不得不在無法充分思考的短時間內做出違背本心的選擇,而這樣的選擇卻和自己內心深處的價值深深衝突著,這其中又隱含了多少的無奈與掙扎。

 

Pi 在和老虎「對峙」的過程中,其實是很想回到船上的,但他始終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。到後來,他們又在大海上遇到了暴風雨,幾乎已到了絕路。在生命的盡頭,似乎能讓人回到初生兒般的純淨。那種純淨,是沒有負擔的,毫無污染的心靈。就如同小嬰兒的任督二脈是通的,但等到長大成人後,卻必須大費周章的「打通」任督二脈,才能重新回歸到當初的自然狀態。Pi 豁出去了,反正橫豎都是死,他突然有了膽子去面對自己的恐懼,並嘗試駕馭它、馴服它。彷彿,回到了小時候那個不怕老虎的Pi。但是,人畢竟無法完全回到當初的純淨,Pi 對老虎的「不恐懼」其實本質已變。小時候是台語說的一種「傻膽」,而在船上面對老虎的Pi,是一個決心面對恐懼、克服恐懼,將自我生命境界又往上推一層的形象。如果要討論這部片的意象,我會說Pi 代表了我們每個人,而老虎代表了恐懼。Pi 在克服恐懼的過程中,成長了。

 

Pi 和老虎在經過好幾天的漂流後,來到了一個無人島,島上有食物、有淡水,對於漂流數日的一人一虎來說,都是個求之不得的避風港。這島的輪廓,是一個女人的樣子,登上島嶼,彷彿是重新投入了母親的懷抱。一池子的淡水,原本的甘泉,到了夜晚卻成了具腐蝕性的酸液。母親已死,避風港無法永遠存在,畢竟還是得另尋他途。於是,Pi 補充完糧食後,隔天又帶著老虎上路了。

 

最後,Pi 和老虎漂流到了墨西哥岸邊,他們總算獲救了。Pi 和老虎的道別方式,又再次震撼了我。沒有道別,相處了數日,老虎一到島上,就頭也不回的往叢林裡走去,留下沙灘上的Pi,對於老虎的無情傷心欲絕,彷彿自己被拋棄了。這是生活,不是童話故事,老虎怎麼會像人一樣的道別,這是大家都知道的,相信Pi 也不會不瞭解。但是,和老虎這樣別離的場景,觸及了他心中一道很深很深的傷痕,也就是成年後的Pi 在加拿大家中跟那位作家所說的,他從來沒有機會跟他所愛的人好好道別。在印度,他和阿南蒂的戀情才正開始萌芽,卻不得不隨父母遠赴他鄉;在船上,一場船難,奪去了他父母的性命。這種別離的痛深埋心中,老虎的離去,再一次挑開了結痂的傷口。所以說,人所見者,總是反映出自身的內心世界。老虎本無情,因此有情無情,全是人本身內心的投射。Pi 的父親曾說,「從牠(老虎)眼中反映出來的,是你自己的投影。」這句話或許說成「每個人眼中的世界,都是自己內在心靈的反射」會更好懂一些。Pi 看老虎,就像Pi 看他自己,Pi 是老虎,老虎是Pi。老虎是Pi 的恐懼,亦是Pi 的傷痛,二者成為一個靈與肉的結合。

 

電影的最後一段,也是網路上討論熱烈的,兩個故事,哪一個是真的?但我覺得李安所要強調的,並非何者為真何者為假,而是真假之外的一種人性探討。保險公司來向船難的唯一生還者Pi 詢問船難經過,Pi 所講的第一個故事,就是整部電影所演的。但是,保險公司的人不信,於是他講了第二個。在第二個故事中,他為了符合世俗所期待的「真相」,依據自己的經驗,將原本在救生艇上的動物一一對比作船上的一些人,簡單編了一個故事,講完不要幾分鐘,保險公司的人雖半信半疑,但仍採納了他們心目中可信度高一些的第二個故事。這呈現出了一個多麼諷刺的場景啊!第一個故事,Pi 掏心掏肺的講了近一個小時(電影演的在海上漂流的時間),在一般人眼中明顯不合邏輯,所以如何說破嘴也無法取信於人;第二個故事,他說出了在世俗眼光所判斷「較合常理」的事件經過,被採信了。人是多麼多麼的自負,又多麼的堅守於自身的價值框框啊!不可諱言,每個人因著自己的價值觀,對人對事總是不能避免的會有預設立場,就像做社會科學研究常常會犯的一個毛病一樣,照理說一個理論的形成,應該是立基於充分的證據支持上,然而有些研究者基於自己的「認定」,先創造出一個理論,然後去找證據支持自己的論點。由於預設立場的作用,研究者不免會只看得見能夠支持該理論的證據,而非刻意的忽略了那些位於對立面的資料。人也是如此,會選擇性的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事情,不論真假。而失去初心的人們,往往傾向於去質疑那份最簡單的純真。假的事情,一個人信、兩個人信、十個人信、一百個人信,媒體都這樣說,於是,也就真了;至於真相,也許超出你我的認知範圍太多,也就從此被埋沒了。

 

很多人說這部電影在討論宗教與信仰,但我比較傾向於將這樣的「信仰」看成是人性的本質。一直以來,我都是個無神論者,「上帝」在我眼中,是人心中的另一個自己。和上帝對話,其實就是在和內心深處的自己對話。人的「靈性面」與「世俗面」在現實世界中總是不斷的交纏,我們在紛繁的社會現實中,逐漸喪失了自我。沒了夢想,沒了期待,卻在社會價值下將這樣的迷失視為理所當然,轉而嘲笑那些懷著「不切實際」夢想的人們。要掙脫這樣的價值很難,就像Pi 對老虎的恐懼,就如同我自己的恐懼,人人都在被塑造成社會所期待的樣子的過程中,失了自己的初心。找回初心的路途坎坷難行,然而一旦有所突破,就是成長的開始,我覺得少年Pi 這部電影所要表達的正是這樣的境界。李安的故事,不是奇幻的故事,而是生命的故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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